yin Guojun’s art paperBack

原创 范巴托  2018-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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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酷暑天的上午,我扛着一口木箱和一个铺盖卷搭乘一辆货车来到了马孔多。学院不大,有点像一个中学。因为坦克车试车要经过学院门口那条土路,那些画着新月的坦克车声音及其巨大,尖叫着、强烈震动地驶过。马孔多坐落在长江不远的缓坡上面,一眼看去,长江在这里兜了一个大湾向着东方滚滚冲去。学院东面是一大片参差不齐层层叠叠的民房,那里经常劈劈啪啪放爆竹,惊起一大群黑色的鸽子,我们知道那里死人了,那里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搬运公司的家属区。学院的家属区一部分在大门马路斜对面的一个红砖小平房埋没在低矮的夹竹桃林中间,那是一个红砖围墙围着的家属区,叫唐平村,门口是一栋七八层楼高的红砖建筑,那是库房,多年以后被改造成为501艺术家工作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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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院旁的风景

三十多年前,初秋九月,我来到了马孔多这个看上去有些卑微的学院,这是一个清水红砖墙加上矮小的法国梧桐构成的校园。我们新生住在新建的学生宿舍四楼端头第一间。我们的窗口隔着足球场面对遥远的马孔多居民区,那里高低参差不齐的民房,经常有黑色鸽子一群群惊起飞向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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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旁的烟囱

我们一间寝室四个人,铁架上下铺,一般是上铺搁画板、卷筒纸作业和其它东西。我和Z的床靠窗口,我们面对面,中间是桌子。靠近进门左右分别是Z床头相接是T,他的对面是大Z,他与我床头连着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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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学家尼采

 

我们的蚊帐永远不会撩起,因为我们从来不叠被子,而且蚊帐内部永远是我们的私密空间。Z不同,他的军用被子永远是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Z那边的床头往门口移动顶到墙壁,这样,Z就在靠窗口这边的墙壁与他的床头之间就落出了一个私密空间,刚好他可以坐进去,而且还拉起了一个布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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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文学家及存在主义者加缪

 

Z个头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一笑额头皱纹突起,眉毛很浓,倒眉毛。下额突出,看上去还是很精神。因为他入学之前是在北京当兵,所以他多多少少有一些军人的严谨。Z学习非常刻苦,每天晚上他会躲在他的私密空间学习,不是研究大师的作品就是在他的速写本上用隆重的炭笔画着什么。他是近视眼,平常不带眼镜,但是画画学习的时候他会带着眼镜。有时候,他也会撩起布帘出来参加我们的聊天或者开玩笑之类。

在学院,我们班从那时候就是一个另类。我们班就是十个男生,而且那年我们绘画系也就招收了我们十个。当年学院正风起云涌着以七七级为代表的伤痕乡土绘画创作,仿佛一夜之间学院在全国凸显出了几个大师级人物。但是,我们班原本也是做着油画家梦的,结果那年仅仅只是版画招生,我们也就不得不报考版画。种种原因,我们班对当年轰轰烈烈的油画创作以及参加全国美展和获奖等等没有什么兴趣,反而我们不务正业兴起了一股读书的风气,而且我们已经对什么伤痕、什么乡土这些我们认为非艺术的东西毫无兴趣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阅读瓦雷利、开始崇拜塞尚、高更、梵高、以及深刻的罗塞蒂了,我们觉得绘画的社会政治意义以及现实主义已经过时了。我们津津乐道的是自由、本真、存在和自我等等半懂不懂的存在主义的词汇。正是染了这种哲学病,从此,我们班好几个人都开始了白日梦一样的生活。我们对当时热火朝天的创作热潮置之不理,而且嗤之以鼻,觉得那些家伙一个个凡夫俗子,一天到晚就想尽办法,道貌岸然,用尽各种各样阴谋诡计,装得很深刻,其实他们不就是想方设法贴近政治意识形态嘛,那不是艺术,那是艺术之外的计谋。那帮人为了成功是不遗余力。那时候正是八五思潮兴风作浪的时候,我们班没有选择学院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的社会意识形态创作,而是选择了存在主义,这就酿成了后来的悲剧。其实存在主义没有错,拿走自由、放纵、直白、纯真、自我、真实……这些恰好就是我们班的真实价值。事实上,不管是伤痕或者是乡土很快就过时了。真正的,更加纯粹的艺术追求不断地涌现,虽然其中不乏模仿之作。但是,毕竟面对真正的艺术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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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韦伯

 

Z也是存在主义的忠实崇拜者。其实,他是一个虔诚的艺术追求者,但是像梵高那样的追求艺术是悲惨的,或者可怜的,不知道他做好这种准备没有。当年我为什么不断地逃离,就是知道我不能去过梵高那种生活,而且我也没有亲爱的迪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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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那时候,Z就患有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因此他经常要拿些个大瓶装的补脑汁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失眠越来越严重了,他被迫每天一个人跑到马孔多长江江边去游泳,这样可能好一些。从那时起,Z就不断地阅读了。我记得,我们偶尔见面,也是讨论一下阅读心得,Z也会从那些深奥的阅读里面提出自己的理解和感悟。但是,学院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而是一个重视技巧和作品的地方,其实这也没有错,毕竟学院就是一个以作品讲话的地方。如果没有作品,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海德格尔也没有人鸟你。

毕业后,我离开了马孔多,我对那个地方没有什么留恋,甚至有些讨厌。Z留校了,从此我们天南海北,各自经受命运的安排。当然,有时候还是会回到马孔多一趟,不是展览就是Z那里落脚。从此以后,Z的形象就慢慢地变成碎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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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家弗洛依德

 

不多久,Z结了婚,在唐坪村家属区那两根巨大的高烟囱下面一个角落分了一套平房。唐坪村里边全都是清水红砖墙平房,中间隔离灰扑扑的、低矮卑贱的夹竹桃。学院的比较是赤裸裸的、直接的。先是比画技,后来渐渐地学院最早进入了装修行业,那时候还没有画商,艺术市场化。最早发财的是装修。在那个急剧商业化的时代,Z却不识时务地埋头于存在主义的阅读。很快,学院的阶级分化开始赤裸裸地出现,对比之强烈。更何况,存在主义也是要讲究对象呀。知不知道,萨特与波伏娃为什么不结婚了吗。他们各自保全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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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哲学家存在主义大师萨特

 

其实人的目标和生活方式都是自己选择的。相比之下,装修是一种比较低下的活路,而从古自今,哲学都是高雅的,但是,改革开放的中国,装修却是可以一夜发财的事儿,反之哲学没什么人懂,他们也他妈的不想懂。我们这个社会是不需要哲学的,所以大学里的哲学专业基本上都沦为某种伪科学的代名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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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作品《思想者》

 

Z的平房前面是D哥的宅邸,原本都是平房,但是D哥是个能干的行动派,他是学院最早开始进入装修行业的大碗,仿佛一夜之间D哥就发了。首先,能干的D哥就开始自己扩建他的宅邸,正好,他后边与Z之间有一片空地,于是D哥的玻璃花房兼工作室就扩张出来,对Z门口形成空间的挤压,加之,那时候D哥又买了车,那时候私家车还非常之少。这种空间的挤压慢慢地已经形成某种精神上的挤压,这一点存在主义者Z是感觉不到的,那时候,他每天阅读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以及维特根斯坦的什么书。当时,我也感觉很奇怪,我不认为他能够读懂这些汉译版本。那时候我已经在北大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本书是难读的,而且,德语和汉语根本不可能对译。一旦汉译,这本书就变成天书了。我的生活中充满荒诞,我从来不相信Z能够读懂那本天书,那么为什么他要付出几年时间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读那本天书?我曾经听那本书的翻译者说,他也读不懂。我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去理解Z,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本书已经变成了某种精神寄托了,那是他生活的意义,他存在的理由。就像是艺术变成了生产,甚至是基于表现而不是现实基础上的生产,表现要比现实有趣得多,这是这个世界的疯狂。这个世界为什么连人类诸如迷恋之类的情感都不愿意满足。Z染上了哲学的瘾,而在现实世界中哲学这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玩意儿如同精神鸦片一样麻醉读者,使读者像白日梦一样离现实越来越远。尤其是西方哲学,拉丁语、德语与汉语根本没有对应词汇,译者不得不创造一些词汇来对译,譬如海德格尔的存在此在亲在是什么意思?其实所谓,就是be的意思,而being就是时间中的存在、或者,限于篇幅,此不赘述。Z的确是一个认真严肃刻苦的老师,我感觉,他就是呆错了地方,我说过,学院不是哲学家呆的地方,而是手艺、技巧和作品出头露面的地方。我说过,即便是萨特本人在这里也不得不被边缘化,更何况Z

关键是,Z这时候已经结婚了,他的女人及其岳母就居住在那里。面对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主义者,对面就是发财了的D哥,这种天上地下的强烈对比使得Z家里空气变得异常紧张起来。记得Z家门口荒草丛生,非常暗,压抑,而且变味了,而D哥的工作室兼花房阳光明媚,充满高档法国香水的温馨。我想,哲学更需要对象,是不是?什么人需要哲学,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更何况,在学院那种赤裸裸的比较环境?哲学家与现实太远了,不是专业训练过,的确受不了哲学的抽象和不食人间烟火。所以,Z首先遇到了哲学没有知己的问题,一方面需要生活得好,一方面又需要概念变成精神寄托,变成生活的意义。关键是,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是物质上的好,或者是精神上的好,这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认知问题,荒诞的是难以解释。这里没有对错,也没有好歹,因为,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层级上面。这种对比慢慢地由对对面的羡慕妒忌演变成对Z的失望一直到愤怒和仇恨。

那年的一个炎热的夏天,他的夫人约了她的闺蜜去云南旅游去了,Z一个人留在家里,仿佛被解放了一样。后来,听说他夫人在云南遇到了一个美国小伙子,又一起从云南去了福建……这是Z告诉我的。后来Z他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因为Z不能发财,而且死心塌地地读存在主义。他们离婚了,这是必然的。其实这是最不可能做道德判断的事情,凡是存在的就都是合理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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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工作室

 

后来Z在校外马孔多一个倒闭的老厂梯坎下面租了一个狭窄的工作室,那里破败荒凉,他一个人躲在那里画画。一个初春的中午,阳光温和暖洋洋的,我去他那个狭窄的工作室,看到了他画了一些油画、丙烯画之类。我真的没要看出他作品中有什么闪光的灵犀,一如既往的笨拙,犹如当年的梵高。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的瘦削的脸上,他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有四幅作品争取参加全国美展,已经通过了学院学术评审小组的初审。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咸味。首先是这个学院的什么学术评审?其次是我感觉他其实并不超脱,我原以为读这么多年海德格尔会非常超脱,对什么展览之类俗务虚名已经无所谓了,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如此,我非常失望的是,他太看重了。后来听说他的作品在第二轮筛选的时候全部落选了。不知道听到这个结果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学院这种神奇故事多如牛毛,记得多年前罗中立画了一副巨大父亲获奖了,我看到一个画国画的老教授躲在家里在宣纸上也画了一副巨大的父亲,他们太看重获奖了。我说过,学院是一个以作品说话的地方,而不是用哲学说话的地方。如果,Z要哲学,我期待着他要做好思想准备,哲学不是学院的需要,哲学甚至不是我们时代的需要,哲学甚至是一条天路历程,哲学没有懂与不懂。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谈哲学了,因为哲学很少荒诞,正如我们班、我们的人生、我们八零级版画不都是被哲学弄消失了吗?

Z对生活和艺术的追求严肃认真刻苦。记得前年吧,他认识了这个城市北部的一个什么扎银针的江湖医生,他非常认真地告诉我那里什么病都可以医,即使没有病也可以调理。我与他一起去了那里。几间简陋的平房,几个木床。我看了一会儿,Z的全部背部插满了参差不齐密密麻麻的的银针,甚至包括头部,那是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寄予那种痛苦多大的生存期望呀!而且那种生存还包括艺术,Z一生的挚爱和追求。作为一个严肃的艺术家,Z在哲学的修养上已经达到了相当高度。Z坚信,艺术家绝对是有思想、有文化的人,Z的目标就是那种具有思想深度的艺术家,能够创造出永恒的艺术。学院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物,其中也分门别类。Z属于特别严肃而勤奋那种人物,他愿意为艺术而不懈追求,且相信他的艺术思想会获得社会的承认。且Z也的确努力了。

不久,就听说Z病倒了,已经住院了。据说是先天性颈动脉狭窄使得脑部缺氧,引起小脑萎缩,可能瘫痪。现在,他已经不能走路了。开始他还可以勉强被人搀扶去上课,后来慢慢地依靠搀扶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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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工作室哲学墙

 

记得多年以前,他也去做了一个装修,但是人家不给钱。为此,我还想办法把那个家伙叫来,帮助他要那点辛苦费。多年以前的一个星期天早晨,Z来看我,我见到Z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当时,我的儿子已经被医院判断为什么占位性听力障碍,这意味着脑瘤、手术预后不好,永远丧失听力!我想,我的儿子永远不能听贝多芬了。

Z病了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其实,我觉得Z是一个真正的存在主义者,我相信,他在海德格尔那里找到了他的需要、他人生的意义以及他的艺术的真谛,他的幸福。

关于哲学,我不得不多说两句。我们成长的时代,我想,我们民族是一个喜欢概念、话语、阅读、争论和文字游戏的民族。多年以来,哲学其实就是遥远的西方的一个幽灵,我们热热闹闹一种我们不懂,那些德国学者的理论与我们几千年古文混合搅拌成为一种东西,这种混合物却成为我们民族的所谓理论。后来,这种来自西方的幽灵又被变戏法成为另外一种名称,古典哲学变成当下的存在主义,一代年轻人又迷途于这种理论,我们从信仰哲学理论,其实我们不懂,转为迷途于存在主义理论,这种荒诞和幽默,正如我的岳母,没有文化,每天孜孜不倦地阅读可以使她升天的佛经,其实她根本没有读懂,但是她就是要读,那是她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