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文.图—刘洵 生活与艺术 上篇 3月13日
江与城的永恒轮回
尼采于1881年8月在瑞士上恩加丁山区的西尔瓦普拉那湖东南面,一个叫苏尔莱的地方,有一天正在湖边散步,在一块巨岩旁边,突然灵光降临,产生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个伟大的思想,他赶紧掏出纸来记下,还加上了一句:“高出于人类和时间6000英尺。
2021年这个新冠除夕的午后,尹兄领队,我们在高出嘉陵江江面20米的江岸迤逦而行,我衰老的记忆里出现尼采这“永恒轮回”说的思想表层……我惊诧于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竟还能看到40年前一模一样的景致!
尼采说: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绝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所有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
从我们所站的位置,沿江边小径往下游步行40分钟左右,便是从前的“石马河河嘴码头”,由此渡江就到了磁器口。在江岸斜坡上有一座叫做顺水寺的小庙,庙是已经毁了,只留下一些摩崖石刻。居士们在原址上盖起棚屋,给一脸严肃的香客方便。
铁淋的外婆正是这支撑寺庙的居士,常住在岌岌可危的棚屋里,头几年常在铁淋住在这里,那是铁淋快乐的日子。后来说是铁淋长大了不方便,彼此就见得少了。铁淋从小是外婆带大的,所以刚分离那阵,铁淋定期在半夜高呼“外婆……外婆”。日子慢慢过去,声震屋宇的呼唤频率渐次稀少。
按我对尼采永恒轮回说的理解,在铁淋生命里,在相同者的命运中,这样的“呼喊细语”将以不同的形式“永恒轮回”。尹兄心有余悸地说这故事的第一瞬间,我便提出去顺江寺看看,遗憾季节不方便。
尼采一再提醒我们,如果说人生有何形而上的意义,那就是审美的意义。他认为古希腊人深明其理,古希腊悲剧文化死亡的原因,是苏格拉底道德至上的理智主义所至,对其后的道德说教,他都是嗤之以鼻的。
何以某些艺术品或者艺术行为毫无感染力呢?我发现是因为其在沉醉或狂欢的状态,也心系旁人的反应。 这顾虑对铁淋而言是不存在的,他皆默不语,瞪视前方,忽然乐不可支的哼哼。他在独自洗脚的时候发出愉悦的呵呵……尹兄对着那房间努努嘴,一阵窃笑。在昔日同窗面前,尹兄彻底遗忘了世俗荣辱、名份……凡与艺术之神有染的生命个体,世俗的适度、分寸,常会这样被淡忘掉,得罪自己不说,得罪他人是常有的
尹兄对儿子的情况从未讳莫如深,还乐于倾诉,非但乐于倾诉,还充满戏谑的调侃。这在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儒家文化语境中,可谓活在当下了。父子如老友般的相处,我忽而觉得,在“老成持重”的铁淋面前,尹兄反有些孩童般的谐谑。
重庆因为这浩渺的江水,即便被高铁被轻轨了,人的性格与“圈养式”的成都府南河畔人家,还是有所区别。“又朗噶噻……“这类口头禅还就包含了某种稚朴执拗的人生信念。我偶然在成都周边的景点晃悠,的确没有触景生情的与尼采“永恒轮回”这样的宏大思想发生过联想。
柔和的光线从天幕撒向静谧的江水,上一季温暖的枯草绵延开去,都是我最心仪的景致。与此近在咫尺的“江与城“画室的相连,构成尼采所言的艺术审美人生之超越(超人)的可能性……万古如斯的江水,唯其在“日神”白日幻梦的目光注视下,赋予其通透而静谧审美意趣……是为江与城的“永恒轮回”。
铁淋常常就是静如止水,只在眼神中表达舒缓急迫的微妙情绪。在毫无预兆的瞬间喜笑颜开,对最亲近的人或者是臆想中的内心故事反应激烈,重复机械、亢奋的蓬勃情态……羔羊内心鼓荡的激情撑破了人的容颜……作为代罪的隐喻,上帝将越来越多的羔羊分发给他们尘世的家。
“永恒轮回”说,唯独以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式的奇诡表述方式,方能承载这伟大的思想。观察铁淋独自闲散于这暖灰色的江岸风景的瞬间,就触发了阅读此书的记忆:
“你瞧这个瞬间!”我继续说下去,“从这个瞬间之门道,有一条漫长的永恒的路向后伸去:在我们背后有个永恒。
一切能走的,不是都该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一次了吗?一切能发生的,不是都该已有一次发生过、完成过、曾在这条路上走过去了么?
……
一切事物不都是如此紧密结合着,为此,这个瞬间不也要把一切要来的事物向自己身边拉过来吗?因此--也把它自己拉住?
因为,一切能走者,也得在这条长长地伸出去的路上-必须 再走一次!
这个在月光下慢慢爬行的蜘蛛,这个月光本身,还有在门道上 一同窃窃私语、谈说永恒事物的我和你-我们不是全应当已经存在过了么?
而且再回来,走那条在我们面前伸出去的另一条路,在这条漫长的可怕的路上-我们不是必须永远回来么?
我这样说着,声音越说越轻:因为我害怕我自己的思想和私下的想法。这时,突然间,我听到一只狗在附近叫着。
我曾听到过一只狗如此叫过么?我的思想追忆起过去。是的!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遥远的儿童时代:
——当时我听到过一只狗这样叫。我也看到它,竖起全身的毛,仰起头,战战兢兢,在最沉寂的午夜,在狗也相信有鬼的午夜时分。
——于是唤起我的怜悯。正在那时,圆圆的月亮,死寂地,在屋子上空升起,它正好停在那里,一只圆圆的火球,---静静地停在平坦的屋顶上,好像停在别人家的私有地上。
当时,狗也为此感到害怕:因为狗也相信有小偷和鬼。当我又听到它如此叫时,又一次唤起我的怜悯。”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中“幻影和谜”(179~180页,钱春琦译本)
这段摘录中关于“永恒轮回”思想的阐释,是艺术梦呓式的,而非哲学推论。尽管尼采曾为永恒轮回说作过“科学”的论证,说是……因为时间是无限的,据能量守恒定律(组成世界的权力意志)是有限的,因而它在无限的时间里只能重复出现和回归。这样的推论对我是枯燥的。而这奇绝诡异的文字,那梦幻般的意像,恰恰就是我这个阅读者曾经有过的难以名状,难以解释的扰人的个体经验……信奉就源于这不谋而合的过往经验!
所以,当后来者将尼采永恒轮回说解释为一种信仰,也是颇能让人信服,不是吗……铁淋所表现出的孤独异状,在我等“相同者”灵魂里,不也有过无数次的轮回吗?
就我粗浅的观察,铁淋这类“孤独”者与常人最大的差异在于不能、不想或不愿意交流,孤独是他们的生命标识,孤独也是古往今来绝对艺术人格的生命标识。“圆圆的月亮,死寂地,在屋子上空升起……静静地停在平坦的屋顶上,好像停在别人家的私有地上”,像这样的文字,只有尼采、王尔德这类灵魂孤独者,才会在“我的思想追忆起过去”时,窥见“永恒轮回”的相同者的灵魂镜像。
铁淋有没有这样的心的镜像?他没有告诉我们。
多年前我在彭州小城一隅的后半夜,我从铁门内伸出手去开门外的锁,一瞬间我明晰的忆起相同情境的轮回,它是那样的逼真,又是绝然的与此世熟识的一切无关。这样的恍惚瞬间在正常人群可能都有,但在自闭、孤独的梦游者处,却往往成为追忆的链条,其余细节都渐渐淡了。
一切可能的发展必定已经曾经在此。所以,瞬间性的发展必定是一种重演!由此,就出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这问题由“永恒轮回”的角度被提出:你的每一个行为都必须值得在无限未来被重复无数次,无数次地……意愿这样吗?
孤独而自由的艺术家对此问题的回复,应该在他的作品里。就我而言,是太愿意永无止境的重复而绝不愿去“天堂”或“极乐世界”逍遥快活。要么轮回到铁淋这般极致的孤独,有亲人替我置办那么奢侈的画室,甚至每日里的颜料、画具都有人替我伺候着,用不着干活挣钱,当我在享受“江与城”这瞬间的永恒之时,它日亲人故去,那个在养老院受虐的残体,与我何干?
尼采的母亲和妹妹,梵高的弟弟,铁淋的父母……这些“孤独者”尘世的看护人,"你将再次并且无数次地……意愿这样吗"?
尼采的“永恒轮回”说,在效果上会引发人的高贵的审慎,哈姆雷特式的犹豫不决,最终的负责任态度。但这些是随后的哲学家的总结,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里,只借琐罗亚斯德之口,完成神谕,他警惕道德的陷阱。
我从屏幕上检视拍摄的图片,看见父子相拥……在我们常人觉得最应该“泪奔”的瞬间,铁淋眼神游离、迷蒙。
有一瞬间铁岭的眼神直视镜头,大可联想到咄咄逼人的山城黑老大……定睛看去,在灼人的眼光里,灵魂已是一片柔软,水一般的沉静,心思在远方困倦。
尹兄说:“……他有许多固定的画法,比如永远不能出尖锐的角等……他惧怕哭声”
我们聚会聊天的时候,铁淋在房间一隅独坐,或沉沉的凝固如雕塑,公平的说,铁淋的气质是男子气的,而此刻的面部神情却反映出内心正孩童般的嬉戏、默想或小憩,倒是没有孩童要求被重视的欲望。好似宁愿独处一隅。并且绝不像听到我们谈话的样子,但结果表明,铁淋清晰地知道我们谈论的内容,知道一会儿,现在,要出发了……他默不出声的已经帮我拿起照相器材背包,站在门口……这情境仿若回到多年以前我在川西藏地,那时,即便在热闹的市集,亦不乏刚认识的汉子缄默地、天经地义似的帮我拎起所有拍摄行囊。
我们追忆,生命进入两条或多条轨迹,犹如我在同一条江岸这个醺人的午后竟意外见着了40年前的我,见着了铁淋与母亲被一条枯草间的小径分开……“遁走曲”这种复调音乐体裁,以及稍情感化的翻译“赋格”,就曾这般让我觉悟到人类音乐的伟大,它早于尼采揭示出了人心于天地间的永恒轮回:我心这一"主题",与彼时的"对题",在不同声部中轮流出现……。
40年前我从室友手中接过哈代的《还乡》,那片叫做爱敦的荒原,以及在荒原小径上闪回、轮转的生命,与年年复开的石楠花,又呈现天际……那双先于我触摸《还乡》扉页的少年修长之手指,多年后拽拳时代的金钥匙,成就了“裘德”诀别荒野的一番尘世荣华。
铁淋在江边与城中自成一体的情绪现象,相对于我们的“正常”,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当冥想这个词成为流行文化的标识,我见着胖乎乎的铁淋坐在江岸上一季绵软的枯草中。
“查拉图斯特拉仍是到处漫游,他自嘲道
我是一条逆向的河,要流回到我的源头去
就像一个孩子
要钻回他母亲的肚子一样”
我远远看见铁淋圆浑的肩头微扛,两手拎起所有的重物亦步亦趋跟随在对比之下显得孱弱的母亲身后。
在父亲外出的每个晚上,铁淋不会先睡。听到父亲寝室的门响,就会过来看上一眼,些许放心的回寝室睡觉。现代家庭两代人的相携相伴,都只是歌里的唱词,“孤独症”族群是个例外吧?
铁淋习惯于把绘画工具,生活用品收拾得整洁有序,让我这个绘画同行很艳羡。
画室里有一对音箱,将我拉回到十几年前,打开声音听听吧,亲切的回忆,我个人心仪这“英国声”,所以推荐了这款音箱,看上去不起眼的法国米格CD机,柔和的模拟风格……尹兄说铁淋喜欢听安静有规律的室内乐,铁淋最惧怕哭声。“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并不仅指那些美好的事物,也包含荒谬、冷酷的人间故事。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通过他的学生之口,自诩为太阳,这就容易招来歧见,连鲁迅也说他“自诩太阳最后却发了疯”,揭示尼采这样不世出的天才诗性哲学家,还是艺术家心有灵犀,毕加索曾说:“从梵高开始,每个人开始做自己的太阳”。
尼采因其名言“上帝死了”,被冠以反基督教者。但实际情况是他反对所有道德说教,缘他而起的生命哲学,却只可能在基督教文明中诞生。这就像鲁迅被冠以中国传统文化掘墓人,但唯独鲁迅在学究环视的故纸堆中,甄谙出民族的艺术华光。
“自由―然而―孤独”,这是德奥古典音乐精神的最后守护者勃拉姆斯对自己的生命总结。孤独而自由的艺术精神将永恒轮回,在我们人类越来越驯服为集体意志的螺丝钉的时下,“日神梦幻”和“酒神沉醉”的艺术人生越来越成为少数边缘族群的精神独享。其中选择“自闭”的生存方式者,就颇有些狡黠的智慧,只是太辛苦他(她)们尘世的看护者。
在铁淋生命里,在相同者的命运中,这样的“呼喊细语”将以
不同的形式“永恒轮回”
—— 《江与城的永恒轮回》
2021年3月5日 ——刘洵